郭嘉總算見到劉皇叔了。

建安三年的六月中旬，郭嘉和曹操對坐在司空府的涼亭中，談天說地，嬉笑怒罵，他們面前，有酒，有蜜漬的梅子，果實剛剛褪去青澀，黃的挺好看。

第二次征討張繡的戰役已經結束，張繡的實力被大大削弱了，但是袁紹這個心腹大患僅僅是和田豐商議了一下偷襲許都就逼得曹操回兵自保，這只能加劇了曹操滅袁的決心。

至於張繡本人就是個倒黴蛋，郭嘉這麽評價他。

六月的天氣，已經有些悶熱，天上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彤雲密布，這種氣候讓郭嘉很不適應，她一直在出汗，伸手拭去了那些汗珠，沒多久就又冒出一堆來。

曹操看著郭嘉，深感憂慮：“奉孝，不舒服的話，請醫官來切脈吧，酒就不要喝了。”

“不用，”郭嘉看了看已經一層水漬的袖口，不以為意，“我一到潮熱的天氣就是如此，這麽多年習慣了，早先看過醫官，醫官說這也算不得疾病，也就沒有專門的治法，只是特別註意些，潮熱的地方盡量不要去就是了，比如說南方。酒嘛，他倒沒說，我的意見是，該喝就喝。”

就在司空和軍師祭酒認真討論醫學養生問題的時候，有下人來報：左將軍劉皇叔求見。

郭嘉聽了打算回避，曹操拉住她執意讓她見一見。

郭嘉不懂為什麽曹老板會這麽決定，也許是為了炫耀一下自己麾下的眾謀士以獲得某種滿足感？

曹老板真可愛。

於是郭嘉就見到了劉備，在司空府。

這場會面皇叔的內心活動已經無從得知了，在他見過荀彧崔琰等一眾人物後郭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怎麽看自己的，她只是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然後暗地挑大指讚嘆：諸葛妹子，有眼光。

必須要說清楚，郭嘉所說的諸葛妹子，是指在現世的那個，她並不知道諸葛亮已經穿越過來了，她只知道現世中她與周瑜司馬諸葛趙雲五人小組聚會時，點評三國人物，諸葛亮向來都是最推崇劉備的。諸葛說仁德這面大旗舉起就放不下，能舉一輩子的人，哪怕是作秀，也夠得上聖賢了。諸葛對曹操和孫氏一族都頗有微詞，因為這些人均有屠城的記錄或者嫌疑。諸葛說了：別跟我講什麽“屠城”也可以表示“破城”，我就知道劉備身上從來沒用過這個詞兒，人家連嫌疑都沒有。

諸葛重視行動，郭嘉關註氣質，她必須承認，皇叔的氣質是從裏到外的讓人欣賞和讚嘆的，有這麽個人做對手，曹老板也不虧。

因為郭嘉想的比較入神，所以她就忽視了劉皇叔對她的態度，皇叔也把這事兒不行於色的藏在心裏很多年，直到十幾個春秋過去，劉皇叔看著剛出生的劉理，又想起了這一天。他跟諸葛亮說起建安三年的六月，他見過了曹操所有的謀士。

諸葛亮問：“主公覺得那些人如何？”

劉備說：“荀彧荀攸程昱劉馥等，其人皆可稱風采。”

諸葛亮很奇怪皇叔連劉馥都提到了為什麽沒提郭嘉：“那郭嘉郭奉孝呢？”

劉備沈默了很久才說：“惟奉孝者，可當‘風流’二字。”

劉皇叔是帶著統兵征討的希望來的，但是他失望而歸了。

他一走，郭嘉就對曹操說一定不能放他去，不殺不用，把這人養廢了就成。

其實郭師姐也挺狠的。

曹操說那好吧，可是你看人家皇叔一片報國之心，我們好歹也要裝裝樣子不能直接打擊人家嘛，奉孝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郭嘉無語望天：主公你能不逗著我玩麽，我承認我玩不過你。

其實曹老板心裏有數，郭嘉不明白為什麽他老是願意明知故問，智商上的優越感也沒有這麽找的。

郭嘉說我剛來不是就跟您說過了，和袁紹遲早要有決戰，現在這個態勢，沖突已經不可避免，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應該是開始著手清理外圍了，我們先把那些可能在決戰中對我們造成威脅的諸侯鏟除，這個過程中順便帶劉皇叔出去逛逛不就算是對他有個交代了麽。

曹操繼續問那要先鏟除誰啊？

郭嘉沾著酒在食案上寫下一個“呂”字。

九月，曹操兵發徐州。

徐州是個好地方，就是領導人實在不怎麽樣，沒一個能守得住的。郭嘉在心裏吐槽。

十月，兵至彭城。

十月中旬，彭城破，屠城。

郭嘉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破城慘狀，她還沒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當時就覺得天旋地轉，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轉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在司空的車駕上，曹操命人送軍師祭酒回去休息，郭嘉不肯，掙紮著起身，免冠跪在車駕前請罪。

曹操從來沒見過郭嘉這麽嚴肅的樣子：“奉孝何故如此？”

郭嘉第一次面無表情：“為人臣而不能諫主上，為世謀而不能安黎庶，嘉之罪莫大焉！願主公降罪於嘉，明詔天下，嘉無怨言矣！”

郭嘉這不是在請罪，這分明是在問罪了。曹操屠城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手下謀士當眾讓自己這麽下不來臺的，郭嘉還是第一個。

曹操只能下令，讓人把郭嘉拖走，送回她自己的暫時住處，交女辛處理。

郭嘉回到自己的住處，把門關上，對著女辛，她終於控制不住的放聲大哭。

戰爭的慘烈，郭嘉已經見過了，沒見過的，也想象過了，她能接受一切，唯獨不能接受屠殺，尤其是對手無寸鐵的平民的。屍橫遍野流血漂櫓這八個字如果看敘述描寫就是輕飄飄的，一旦換成具體場景殺傷力太大。郭嘉並不介意看到穿著整齊軍衣的職業軍人血染征袍馬革裹屍，但是郭嘉不能看見一堆堆參差不齊的屍體摞得老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農有商，血從他們身上流出來，匯成暗紅色的溪流，有的溪流幹涸了，但氣息依然在，整個彭城都像是用血水涮過的鍋，腥的讓人想吐。

女辛默不作聲的就那麽看著郭嘉哭，悄悄的用井水擰了塊布巾來，遞給郭嘉讓她擦臉，郭嘉接過布巾，上面有井水的土腥氣，郭嘉不可抑制的又聯想起剛剛看到的場景，她忍不住幹嘔起來。

女辛急忙跪下，幫郭嘉拍背順氣：“先生沒事吧？”

郭嘉只有搖頭的力氣。

女辛費了好大勁兒把郭嘉弄到榻上躺下：“先生今天這是怎麽了？”

郭嘉緩過來一點，有氣無力的看著女辛：“屠城了，那麽慘，你看到沒有？我不想在曹公這裏幹了。”

女辛一楞：“先生說笑吧，彭城既破，屠城也是意料中事，跟先生在這裏幹不幹有什麽關系？”

“我失望了，我以為他是個英雄，屠城什麽都是騙人的，我沒想到他會真的這麽幹，太可怕了，當然這事不全怪他，我已經在他面前請罪，也怪我沒有提前勸諫他，這裏我不想待了，我要回老家去。”郭嘉語無倫次的說。

女辛大為驚訝：“先生就為了這個？城破被屠很多很常見啊，這也怪不得別人，只能說城中人運氣不好，跟錯了城主，命中註定如此。再說先生怎麽知道是司空命人屠城，先生怎麽知道自己勸諫了就不會屠城，以婢子看來，先生和司空大概事前都不知此事呢！手下兵將不聽約束，這也是常見的事情。先生何必自責，又何必責司空？”

郭嘉聽著女辛說屠城，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理所當然的語氣，她突然想起了，女辛是曹操買來的，平民家過不下去的女兒，大概屠城這種事她聽說或見過的，都比自己多得多。

其實女辛說的有道理，郭嘉冷靜下來點，開始後悔剛剛一時沖動對曹操說的話，曹操和彭城人並沒有深仇大恨，也看不出他有屠城的理由，城破前，曹操也從沒有流露過要屠城的意思，這件事，多半曹操是不知道，至少他沒下過這道命令。破城的主力是青州兵——這支黃巾軍發展來的隊伍也算臭名昭著了，殺人如麻，曹操對他們的掌控力一直比其他隊伍弱些，說是這些人自作主張，也沒什麽不可想象的。

郭嘉細細想了一晚，越想越後悔，於是天沒亮她就趕到曹操的住地，規規矩矩繼續往外一跪——二次請罪。

曹操就喜歡郭嘉這樣的性子，直來直去想的少。典型的高iq低eq，無論是做什麽都出於本心，臉面之類全當浮雲。有錯能諫知錯就改，好起來好的理直氣壯，壞起來也壞的沒心理負擔。

郭嘉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了曹操：我當著眾人不問事實就折了您的面子，是我的不對，我認錯，該罰的罰。但這不意味著我認同了這次的屠城，“主公欲成霸業，則必昭大義於天下”，陽謀才是王道，那些青州兵您不能不管，您要再不管我就去管了。

曹操覺得好笑：“奉孝你怎麽管？”

郭嘉一本正經的回答：我是司空軍師祭酒，司空府的事都是我的職權範圍，青州兵是您的親兵，您直接宣布把他們劃歸司空府我就可以管了。丫的我就不信弄不服帖他們。

曹操說奉孝你還知道你是司空府主事啊？我當初設軍師祭酒這個職位就是讓你替我管司空府的，你看看你都管了些什麽？

郭嘉覺得很委屈，管了啊怎麽沒管，管賬管人事我都很盡職啊我不情願還每天寫報告呢。

“那你怎麽管得讓丁夫人回娘家了？”

司空，您先弄清楚主事是幹什麽的好嗎？這職務不管您後宮那點兒破事兒。

建安三年十二月，呂布死於下邳。

劉備那句“明公不見呂布事丁建陽、董太師乎”送了呂布的命，但是郭嘉覺得很正常，劉備跟著曹操登上下邳城看呂布的時候，心裏一定略微有解恨的感覺，因為當初呂布襲取了劉備掌控的徐州後就是把劉備安排在下邳的。所謂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

呂布陳宮高順都被縊殺，然後梟首送到許都示眾，郭嘉在心中感嘆，殺人誅心，不過如此。那個姓糯的被直播死刑前的生活，也是一樣的道理。

曹操奉養了陳宮的老母妻兒，但是真正為此忙碌的是郭嘉，誰讓她主司空府事呢？這事兒在曹老板就是動動嘴皮子，但是在郭嘉那就是安排房子安排下人安排一切日常生活……瑣碎的一塌糊塗。

作者有話要說：

曹老板的官職名稱是司空，郭嘉的官職全稱是“司空軍師祭酒”，其實就相當於曹老板的家臣。順便說一句，郭嘉後來也被稱為“司空軍祭酒”是為了避司馬懿長子，晉景帝司馬師的諱，就像前文提到張春華的父親張汪時說他是張茂才一樣，茂才不就是秀才麽，為了避東漢光武帝劉秀的諱該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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